中國嘉德2020秋拍丨元氣淋漓——傅抱石《大滌草堂圖》小記
元 氣 淋 漓
傅抱石《大滌草堂圖》小記
文/萬新華
南京博物院陳列藝術(shù)研究所所長
1935年6月,傅抱石留學(xué)東瀛歸來,任教于中央大學(xué)教育學(xué)院藝術(shù)科,講授中國美術(shù)史。受日本學(xué)術(shù)的啟發(fā),他在教學(xué)之余走上了持續(xù)數(shù)年的石濤研究之路。幾年來,他筆耕不輟,不斷考證和論述,鍥而不舍地尋根探源。隨著《石濤年譜稿》《石濤上人生卒考》《石濤叢考》《石濤再考》《石濤三考》《石濤畫論之研究》《大滌子題畫詩跋校補》的相繼脫稿或發(fā)表,傅抱石逐漸為人們提供了一個較為立體的石濤形象。1941年,他綜合研究成果,仔細耙梳石濤的生卒、言行、畫業(yè)、活動等,編訂完成自己石濤研究的大總結(jié)《石濤上人年譜》,第一次考訂、編排了石濤的生平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履歷,較為清晰地勾勒出石濤一生的簡單輪廓,極具篳路藍縷之功。
1961年,傅抱石攝于揚州
傅抱石浸淫于石濤的詩文世界,沉醉于石濤的精神情境,折服于石濤其人其藝。在研究石濤過程中,他也醞釀著表現(xiàn)石濤一生的“史畫”:“關(guān)于明清之際的題材……以屬于石濤上人的居多。這自是我多年來不離研究石濤的影響,石濤有許多詩往來我的腦際,有許多行事、遭遇使我不能忘記。當(dāng)我擎毫伸紙的時候,往往不經(jīng)意又觸著了他。三月間,本企圖把石濤的一生,自出湘源,登匡廬,流連長干、敬亭、天都,卜居揚州,北游燕京……以至于死后高西塘的掃墓,寫成一部史畫,來紀(jì)念這傷心磊落的藝人?!保?)1941年以來,他撰文著書之余,心摩手追,陸續(xù)完成了《訪石圖》(1941年4月)、《過石濤上人故居》(1941年9月)(圖1)、《石濤上人像》(1942年6月)(圖2)、《送苦瓜和尚南返》(1942年8月)等“史畫”與《露頂奇峰平到底》(1941年10月)(圖3)、《亂帆爭卷夕陽來》(1941年)、《盤礴萬古心》(1942年2月)(圖4)、《深山有怪松》(1942年)等“石濤詩意畫”,完成了與石濤心靈上的跨時空對話。
圖1 傅抱石 石濤上人故居 軸紙本設(shè)色 82×31 cm 1941年6月
圖2 傅抱石 石濤上人像 軸紙本設(shè)色 132.5×58.5 cm 1942年6月
圖3 傅抱石 露頂奇峰平到底 軸紙本設(shè)色 84.5×32 cm 1941年10月
圖4 傅抱石 盤礴萬古心 軸紙本設(shè)色 75×31 cm 1942年2月
在系列作品里,還有一件特別的銘心之作:《大滌草堂圖》(圖5)。頂天立地的樗木氣勢撼人,一片蓊郁,草堂掩映其中,周圍幽篁數(shù)叢,石濤安心靜立,凝望窗外無限風(fēng)光。傅抱石以潑墨法掃出前后大樹四株,順勢粗筆勾出枝葉,酣暢淋漓,間以少許花青輔色,并點厾土坡,營造出生機盎然的盛夏濃蔭,也鮮明地烘托出人物和情節(jié);堂內(nèi)之人細筆寫出,精謹(jǐn)洗練,再現(xiàn)了出世頓悟的神態(tài),又與激蕩的大樹、粗放的土坡形成鮮明的對比。題識:
大滌草堂圖。石濤上人晚歲構(gòu)草堂于廣陵,致書南昌八大山人求畫《大滌堂圖》有云:平坡之上,樗散數(shù)株,閣中一老叟,此即大滌子大滌草堂也。又云:請勿書和尚,濟有發(fā)有冠之人也。聞原札藏臨川李氏,后展轉(zhuǎn)流歸異域。余生也晚,不獲睹矣。今經(jīng)營此幀,聊記長想爾。
1942年9月22日,傅抱石為即將舉辦的個展撰寫序言,曾專門簡述了經(jīng)營思路:
《大滌草堂圖》是石濤曾寫過信請八大山人畫的一個題目,八大山人當(dāng)時畫了沒有不可考,不過1936年東京舉行的“明末六大家展”有一幅八大山人的《大滌草堂圖》,石濤并在畫上題有七古長詩,收藏者是在大連做醫(yī)生的長興善郎氏。這畫的照片我看過,真假很難說,然布局不與石濤信上所要求的相合。我這幅是取題材于石濤的信,而以石濤曾別“大樹堂”,故特畫幾株大樹做主題,左方作草閣,閣中一人,即是大滌子。(2)
Lot 185
傅抱石(1904-1965) 大滌草堂圖
立軸 設(shè)色紙本
1942年作
傅抱石繪本幅:84.5×58.5 cm
徐悲鴻題詩堂:23×58.5 cm
題識:大滌草堂圖。石濤上人晚歲構(gòu)草堂于廣陵,致書南昌八大山人,求畫大滌堂圖。有云:平坡之上,樗散數(shù)株,閣中一老叟,此即大滌子大滌草堂也。又云:請勿書和尚,濟有發(fā)有冠之人也。聞原札藏臨川李氏,后展(輾)轉(zhuǎn)流歸異域。余生也晚,不獲睹矣。今經(jīng)營此幀,聊記長想爾。民國三十一年春制于重慶西郊,傅抱石。
鈐?。?/STRONG>抱石長年,抱石齋
徐悲鴻(1895-1953)題詩堂:元氣淋漓,真宰上訴。八大山人大滌草堂圖,未見于世。吾知其必難有加乎此也。悲鴻歡喜贊嘆題。鈐?。簴|海王孫
展覽:
1.“傅抱石壬午畫展”,重慶,1942年。
2.“河山在目—傅抱石百年紀(jì)念畫展”,澳門藝術(shù)博物館,2003年8月。
3.“20世紀(jì)中國畫壇巨匠·傅抱石·日中美術(shù)交流的橋梁”,涉谷區(qū)立松濤美術(shù)館(日本),1999年10月12日至11月21日。
著錄:
1.《傅抱石年譜》,第4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2.《徐悲鴻年譜長編》,第249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
3.《傅抱石年譜(增訂本)》,第74-75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年版。
出版:
1.《美術(shù)家》(雙月刊·第十二期),第25頁,1980年2月1日。
2.《傅抱石畫集》圖版7,金陵書畫社,1981年版。
3.《傅抱石畫續(xù)集》,第27頁,中華書畫出版社(臺北),1983年版。
4.《傅抱石談藝錄》,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87年版。
5.《傅抱石畫選》,圖版4,朝華出版社,1988年版。
6.《傅抱石畫集》,圖版5,文物出版社、大業(yè)公司1988年版。
7.《傅抱石畫選(英文版)》,第16頁,新華出版社,1988年版。
8.《名家翰墨·9》,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香港),1990年版。
9.《西泠藝叢·第28期》,西泠印社,1991年版。
10.《榮寶齋畫譜·二十一·山水人物部分》,第28頁,榮寶齋,1994年版。
11.《中國巨匠美術(shù)周刊·7·傅抱石》,第4-5頁,錦繡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臺北),1994年版。
12.《傅抱石畫集》,第34頁,(臺灣)歷史博物館,1994年版。
13.《傅抱石作品選·大滌草堂圖》(郵票),中國郵政1994年發(fā)行。
14.《中國書畫·第40輯—傅抱石作品專輯》,第24頁,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
15.《中國近現(xiàn)代名家畫集—傅抱石》,圖版7,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
16.《名家翰墨叢刊·中國名家法書全集8·徐悲鴻法書集》,第34-39頁,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香港),1997年版。(徐悲鴻詩堂)
17.《20世紀(jì)中國畫壇之巨匠—傅抱石》,圖版16,涉谷區(qū)立松濤美術(shù)館(日本),1999年版。
18.《中國名畫家全集—傅抱石》第60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19.《近代畫家散記》,第288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
20.《中國名畫家全集—傅抱石》,第60頁,藝術(shù)家出版社,2001年版。
21.《藝術(shù)大師之路叢書—傅抱石》,第112頁,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版。
22.《中國美術(shù)簡史(增訂版)》,第368頁,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
23.《中國近現(xiàn)代名家作品選粹—傅抱石》,第11頁,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版。
24.《傅抱石畫集·上集》,第21頁,北京工藝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版。
25.《河山在目—傅抱石百年紀(jì)念畫集》,圖版96,民政總署、澳門藝術(shù)博物館,2003年版。
26.《其命唯新—紀(jì)念傅抱石誕辰一百周年,民間珍藏傅抱石作品展》第6頁,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江蘇省人民政府主辦展出,2004年。
27.《傅抱石·其命唯新—紀(jì)念傅抱石誕辰一百周年》,第1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28.《傅抱石大典》,第74頁,古吳軒出版社,2004年版。
29.《名家翰墨叢刊中國近代名家書畫全集35期,傅抱石·金剛坡山水(一)》,第32-35頁,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
30.《傅抱石精品畫集》,圖版2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31.《傅抱石年譜》,第5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32.《名家翰墨資訊·11》,第11頁,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香港),2004年版。
33.《中國藝壇巨匠—徐悲鴻1895-1953》,第286頁,北京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2005年版。(徐悲鴻詩堂)
34.《我的父親傅抱石》,第100頁,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
35.《傅抱石的世界》,第170-171頁,羲之堂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臺北),2008年版。
36.《傅抱石全集·一》,第146-147頁,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2008年版。
37.《中國藝術(shù)大師—傅抱石》,第14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38.《傅抱石信息資料7》,第138頁,南京博物院,2014年版。
39.《傅抱石談創(chuàng)作》,第45頁,江蘇鳳凰美術(shù)出版社,2020年版。
出版物
傅抱石崇拜石濤,仰慕其高揚個性的創(chuàng)造精神,追撫其元氣淋漓的繪畫韻致,遂以“大樹”為形象圖寫石濤別署“大樹堂”,表達了自己與石濤的崇敬之情。
1939年,傅抱石開始寓居重慶郊外金剛坡下。這里山勢雄秀,遍布松竹,茂郁野莽,一片空瀠潤融風(fēng)光,若山雨襲來,煙霧縹緲,松聲、竹聲,風(fēng)聲、雨聲、水聲,聲聲入耳,如同交響樂一般。他曾發(fā)出感慨:“著眼于山水畫的發(fā)展史,四川是最可憶念的一個地方。我沒有入川以前,只有懸諸想象,現(xiàn)在我想說,畫山水的在四川若沒有感動,實在辜負了四川的山水?!越饎偲聻橹行闹車鷶?shù)十里我常跑的地方,確是好景說不盡。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隨處都是畫人的粉本。煙籠霧鎖,蒼茫雄奇,這境界是沉湎于東南的人胸中所沒有所不敢有的?!保?)面對蜀地山水,他不斷揣摩,開始以皮紙破筆繪山水,用散鋒亂筆表現(xiàn)山石,“我用我法”,摸索出一條“打破筆墨約束的第一法門”之路。所謂“散鋒筆法”,就在“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心手相印中應(yīng)運而生了,大塊結(jié)構(gòu),有脈絡(luò),有層次,混沌迷離、自然天成而又磅礴多姿、氣象萬千。
眾所周知,傅抱石作畫,講究大膽落筆,小心收拾,思深意遠。正如他自言:“我對于畫面造形的美,是頗喜歡那在亂頭粗服之中,并不缺少謹(jǐn)嚴(yán)精細的。亂頭粗服,不能成自恬靜的氛圍,而謹(jǐn)嚴(yán)精細,則非放縱的筆墨所可達成,二者相和,適得其中。我畫山水,是充分利用兩種不同的筆墨的對比極力使畫面‘動’起來的,云峰樹石,若想縱恣蒼莽,那么人物屋宇,就必定精細整飭。根據(jù)中國畫的傳統(tǒng)論,我是往往喜歡山水、云物用元以下的技法,而人物、宮觀、道具,則在南宋以上。”(4)由此,《大滌草堂圖》頗見奇趣,絕是傅抱石精心營構(gòu)所致。主體大樹造型偉岸,株頂雖斷而枝葉繁茂,幾乎不見筆線,率爾為之,墨彩交融;草堂畫得工整細微,石濤小像則奇古脫俗,細筆勾寫,創(chuàng)造出深沉?xí)邕h的“滌”境,從而與山石形成一種粗細、疏密、動靜的對比趣味。
傅抱石《大滌草堂圖》局部
石濤嘗云:“代山川而言也?!备当柡渑媲楦校P底山川丘壑、風(fēng)雨云煙,無不都是石濤精神的召喚,無不都是自然大美所引發(fā)的長歌。《大滌草堂圖》就是人格化的山水呈現(xiàn),就是心有靈犀的詩意圖像。
1942年秋,南洋歸國不久的徐悲鴻看到了傅抱石即將展陳的系列新作,激賞萬分,欣然為《大滌草堂圖》題塘:“元氣淋漓,真宰上訴。八大山人《大滌草堂圖》未見于世,吾知其必難有加乎此也。悲鴻歡喜贊嘆題,壬午之秋?!毙毂櫼枚鸥Α斗钕葎⑸俑庐嬌剿细琛分洌谩皞}頡作字、天雨粟、鬼夜哭”的典故,形容圖畫筆墨之飽滿酣暢。
傅抱石《大滌草堂圖》題塘
傅抱石與徐悲鴻交情莫逆,自1930年7月結(jié)交,屢獲徐悲鴻提攜。1935年5月,傅抱石在東京舉辦“傅抱石氏書畫篆刻個展”,徐悲鴻?quán)]寄題詞以賀:“追尋真藝。抱石先生于繪事精進不已,諸名公展覽其作于東京,書此志懷?!保▓D6)
徐悲鴻 為傅抱石書畫篆刻個展題詞“追尋真藝” 1935年
10月10日,由中國文藝社、中華全國美術(shù)會主辦的“傅抱石畫展”在重慶夫子池勵志社開幕,展出作品百件,為期三天,十之六、七為在重慶金剛坡下所作,尤以1942年新作為多,《屈原》《五柳先生》《畫云臺山記圖》《蘭亭修禊》《洗手圖》《洗桐圖》《洗馬圖》《訪石圖》《石公種松》《過石濤上人故居》《對牛彈琴》《大滌草堂圖》等參展,獲得了美術(shù)界熱烈的反響。次日,《中央日報》刊布徐悲鴻所撰《傅抱石先生畫展》,評云:“抱石先生,潛心于藝,尤通于金石之學(xué),于繪事在輕重之際(古人氣韻之氣)有微解,故能豪放不羈。石濤既啟示畫家之獨創(chuàng)精神,抱石更能以近代畫上應(yīng)用大塊體積,分配畫面。于是三百年來謹(jǐn)小慎微之山水,突現(xiàn)其侏儒之態(tài),而不敢再僭位于廟堂。此誠金圣嘆所舉‘不亦快哉’之一也。抱石年富力強,倘更致力于人物、鳥獸、花卉,備盡造化之奇,充其數(shù),未可量也?!保?)
壬午畫展
這里,徐悲鴻充分肯定了傅抱石以大塊體積造型、風(fēng)格豪放的山水新風(fēng),即無比貼切地驗證了“元氣淋漓,真宰上訴”。所以說,《大滌草堂圖》于蒼莽淋漓、渾然大氣中寓精妙之思,確為佳構(gòu)!
在壬午畫展公開展出之后,《大滌草堂圖》一直被傅抱石珍藏在自己的書齋中,并從重慶金剛坡下攜回南京玄武湖畔,“文革”期間幾經(jīng)輾轉(zhuǎn),與其他四百余件傅氏畫作被寄存于南京博物院。1979年,傅抱石夫人羅時慧化私為公,慷慨捐贈,365件傅抱石畫作入藏南京博物院?!洞鬁觳萏脠D》和其他五十余件同有特別紀(jì)念意義的作品一道歸還傅家,成為傅氏子女的一份永遠的精神寄托。
郵票
在后來的二、三十年間,《大滌草堂圖》數(shù)度參加各類“傅抱石紀(jì)念展覽”,反復(fù)出版,傳播極廣,成為一件著錄累累的赫赫名跡。1994年,郵電部發(fā)行特種郵票《傅抱石作品選》,以表現(xiàn)傅抱石在繪畫方面的卓越成就。整套六枚,山水、人物各三,穿插排列,具有一種變動的節(jié)奏?!洞鬁觳萏脠D》入列其中,成為耳熟能詳?shù)母当嬜?。新世紀(jì)初,《大滌草堂圖》從傅家散出,流傳香江,杳無聲息近二十年。
如今,《大滌草堂圖》回歸藝術(shù)鑒藏,必定能驚艷拍壇!
注釋:
?。?)傅抱石:《壬午重慶畫展自序》,葉宗鎬編:《傅抱石美術(shù)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9月,頁329。
?。?)傅抱石:《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傅抱石美術(shù)文集》,頁330—331。
?。?)傅抱石:《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傅抱石美術(shù)文集》,頁325—326。
?。?)傅抱石:《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傅抱石美術(shù)文集》,頁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