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孚珍藏知堂手澤首度露面
撰文|沈杲杲
概要計有六十年代初晚年周作人的散文雜文手稿41篇221頁,及1963年《為羅孚書自作詩長卷》一卷(含《打油》、《讀書》、《文字》、《丙戌歲暮》、《修禊》、《梧桐》、《往昔六首》等十二篇)。其中多有膾炙人口的名篇,現(xiàn)代散文的經(jīng)典。內(nèi)容或議論、或抒情、或擷取生活與閱讀的片段,慨嘆人生際遇,平淡自然,閑適沖和,思想與意蘊(yùn)熔于一爐。
周作人(1885-1967)
“苦雨齋”(沈尹默題)
周作人為鮑耀明作“書生本色”
目錄
1閑話毛筍五頁 豈明
1964年7月14日香港《新晚報》
2略談乳腐三頁山叔
3吃茶三頁山叔
1964年1月27日香港《新晚報》
4陸奧地方的粗點(diǎn)心七頁 槐壽
5日本的米飯四頁 槐壽
6果子與茶食八頁槐壽
7普茶料理九頁 日本山路閑古著 槐壽譯
8肴核六頁日本青木正兒著 槐壽譯
9魚五頁日本青木正兒著 槐壽譯
10母親的味道三頁日本加太浩二著槐壽譯
1964年7月1日香港《文匯報》
11無名的先覺六頁槐壽
12希臘小喜劇五頁豈明譯
13愛說誑的人五頁豈明
14詩與真實(shí)四頁豈明
15敝帚自珍五頁豈明
16別國的迷信四頁豈明
17塔伊斯與格呂刻拉三頁豈明
18錢玄同的復(fù)古與反復(fù)古廿七頁豈明
19愛羅先珂所說的緬甸佛教徒五頁豈明
20從猥褻的歌謠談起八頁豈明
1964年3月香港《文藝世紀(jì)》3月號
21關(guān)于通奸四頁豈明
1963年8月20日香港《新晚報》
22楊貴妃的子孫四頁豈明
1963年12月21日香港《新晚報》
23現(xiàn)代的諾亞方舟三頁豈明
24反對韓文公三頁豈明
25洋八股的經(jīng)驗(yàn)三頁豈明
26鳥聲三頁豈明
1964年6月22日香港《新晚報》
27現(xiàn)今的龍四頁豈明
1964年10月28日香港《新晚報》
28蟬的寓言五頁山叔
29向日葵的神話四頁山叔
1964年4月7日香港《新晚報》
30小大自休四頁豈明
31墮貧閑話七頁豈明
32幫會的片鱗五頁豈明
1964年8月24日香港《新晚報》
33愛嗇精氣三頁豈明
1964年1月29日香港《新晚報》
34慳的手法五頁山叔
1964年2月22日香港《新晚報》
35冬至九九歌五頁山叔
1964年2月11日香港《新晚報》
36農(nóng)歷與漁歷四頁豈明
1963年9月9日香港《新晚報》
37老虎橋雜詩題記十二頁知堂
38書房里的游戲四頁仲密
1963年12月30日香港《新晚報》
39新唐詩選七頁槐壽
1964年1月10日香港《文藝世紀(jì)》1月號
40四庫全書四頁豈明
1964年1月22日香港《新晚報》
41古文觀止三頁豈明
1964年1月16日香港《新晚報》
42為羅孚書自作詩長卷1962年
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曾在四十年代的京都與周作人有一面之緣,「他給人的印象,溫和而略帶陰性,膚色白皙,態(tài)度謙虛,有貴族般的眼耳口鼻,稍稍俯下頭,講話不正視對方,日語發(fā)音正確,說話聲低而文靜,我雖未見過魯迅,但想象得到他們昆仲間容貌性格的異同。不過從周氏的印象,不難發(fā)現(xiàn)到他的冷靜與幽閑,而魯迅則辛辣、諷刺?!?
2010年,羅孚與魯迅全集
周作人與羅孚,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通過曹聚仁相識。在1960-1965年間,羅孚邀請周作人在香港《新晚報》撰稿。后來輯出部分為七十年代初在香港出版的《知堂回想錄》。這本感舊錄于1970年5月香港三育初版,對研究知堂老人生平謗譽(yù)事功,至關(guān)重要,后經(jīng)牛津等多家出版社重印,許多人憑借它來目睹一代中國散文大家的風(fēng)采。羅孚說「《知堂回想錄》是周作人一生中最后的一部著作」。胡適晚年一再說:「到現(xiàn)在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的東西了?!?993年,羅孚通過香港朋友把《知堂回想錄》中所有手稿捐贈一卷。是緣于《回想錄》之外散文手稿中的選粹,也是他晚年苦心經(jīng)營的一片「自己的園地」。
「周作人晚年的三位香港朋友」,即指曹聚仁、羅孚、鮑耀明三位同仁。那時的知堂老人,依靠自己給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做翻譯,賺得有限稿費(fèi),養(yǎng)活一家數(shù)口,生活拮據(jù)窘迫,苦不堪言。鮑耀明時為香港三井洋行經(jīng)理,他與周作人之間長達(dá)七年的通信最早公開。1950年代,新加坡南洋商報社在香港中環(huán)舊東亞銀行九樓的駐港辦事處,周作人便為「墾創(chuàng)社」的《熱風(fēng)》雜志撰稿,同人有曹聚仁、朱省齋、李微塵等。也是通過曹聚仁,鮑耀明認(rèn)識了周作人,二人交往的通信和日記,成為研究周作人晚年生活的第一資料。鮑氏不斷從香港寄來生活物資及海外書籍,成為老年周作人的莫大慰藉。
羅孚曾與周作人在五十年代有過一面之緣。見到他年少時便傾慕的周氏兄弟,自謂是「雙崇拜」。從1960年代開始,羅氏著手將周作人的來稿編輯成《知堂回想錄》,陸續(xù)了編了五年,中間諸多波折。然而他堅持了下來,并且對于周作人的來稿倍加珍惜。曹聚仁在致周作人信中也有透露:「非有人抄副本不行,羅兄要保留原稿的。抄副本得花一筆錢的。」(1966年11月)因此之故,這位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頗具歷史影響力的名家手澤得以完整保存了下來,展卷滄桑,正合閱讀知堂時所懷的心意。
其文中多有涉筆談策論及時評、史論:「現(xiàn)在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認(rèn)為與他觀點(diǎn)類似的錢玄同是「新文化運(yùn)動中主張反禮教最為激烈的」(《錢玄同的復(fù)古與反復(fù)古》)。常常從時事說開去,比如「九十個攀登阿爾卑斯的最高峰」(《現(xiàn)代的諾亞方舟》),又因南越吳廷艷事件而「對東南亞的佛徒有些興趣,略加考察」(《愛羅先珂所說的緬甸佛教徒》)。對于自然界的動植物也十分費(fèi)心研究。因?yàn)楸本﹦游飯@有「科摩陀龍」到來,而考證龍是「一種巨大的爬蟲,是壁虎的一族」,「會得要死,而且也還是可以吃的」(《現(xiàn)今的龍》)。因?yàn)楝F(xiàn)今人們傾向于「自然倫理化」,而創(chuàng)作《蟬的寓言》、《向日葵的神話》等,考證它們歷來被怎樣賦予了人格化的特征。
有一類是談?wù)擄L(fēng)俗與風(fēng)氣,嬉笑怒罵,頗為國人之寫照。如《愛嗇精氣》、《慳的手法》、《幫會的片鱗》。他的對于節(jié)氣歷法的考究也是認(rèn)真的,溯古至今的(《冬至九九歌》、《農(nóng)歷與漁歷》)呼吁「將二十四節(jié)氣正當(dāng)?shù)膭澮?guī)陽歷」。對于洋洋大觀的古文經(jīng)典,他往往有自己獨(dú)到的理解。在《書房里的游戲》、《老虎橋雜詩題記》中,回憶了兒時讀書的經(jīng)歷,從三味書屋,到會籍東湖學(xué)堂,南京水師學(xué)堂,又到北京西山碧云寺。他盛贊《四庫全書》是「中國最迷人的一部古書」(《四庫全書》),又認(rèn)為白居易樂府對日本文學(xué)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新唐詩選》)。作為「新文化」運(yùn)動的先行者,他是熟讀傳統(tǒng)的,一邊笑稱自己是「文抄公的本色」,一邊又「常懷杞憂」、「鼓足干勁」。(《敝帚自珍》)
知堂早年留學(xué)日本,通曉日文、英文、希臘文等多種文字,他十分看重日本文學(xué)和古希臘文學(xué)。計有希臘文學(xué)譯作二百萬言,大多為晚年完成的。他說:「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dāng)自知之?!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寄給《新晚報》的,自然也有不少這樣的醒世恒言?!断ED小喜劇》、《愛說誑的人》、《塔伊斯與格呂刻拉》等等,譯作之外,實(shí)在也摻入了許多個人的觀點(diǎn)。
在周作人與鮑耀明的書信中,他們談?wù)撟疃嗟牟皇俏膶W(xué)歷史,而是食物。時年恰逢內(nèi)地物資緊缺,而周作人對于食物又相當(dāng)?shù)膱?zhí)著。因了鮑耀明的幫助,周作人開始六十年代艱難的海淘。食品單里包含頗為清雅的清酒、櫻干和煎餅,漸漸換成更實(shí)用的豬油和白糖。此外還有各式稀奇物種:松茸、生油、蒲燒罐頭、月餅、昆布、梅肉醬、方糖、奶粉、煉乳、CARRO巧克力,日本羊毛襯衫,甚至有端午節(jié)包粽子用的糯米,以及東京榮太樓的栗饅頭。正如周作人在信中所說:「身居北平,得食千里外的珍品,深感佳慧?!棺鳛榛貓?,鮑則收到了周寄來的書畫和信件,除了手稿,還有胡適、徐志摩、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人的通信,甚至連沈尹默給周作人寫的「苦雨齋」,也寄去了。
六十年代初,魯迅已經(jīng)去世二十余年了,周作人把他生命中的最大期待都給予了食物。在寄給羅孚的這些手稿中,關(guān)于食物的部分也占了相當(dāng)多的比重。仿佛一談起吃食,便是精神抖擻、長篇大論起來。這也是一代文豪,將晚年諸多的不如意拋諸腦后,在文章中大快朵頤、煮字療饑,經(jīng)營著一個文人最后的斯文和體面。
文稿中頗多涉及吃食,無論是家鄉(xiāng)的美食,還是日本的點(diǎn)心,讀起來都是津津有味、活色生香的。在北京一直連續(xù)住了四十多年「時常還記憶起故鄉(xiāng)的吃食來,覺得不能忘記?!挂?yàn)橛小阜矢省?,而中了「思鄉(xiāng)的盅惑」?!钢饕鞘称防锏墓S,其次是煮熟的四角大菱,果子里的楊梅?!梗ā堕e話毛筍》),《陸奧地方的粗點(diǎn)心》、《果子與茶食》,談?wù)撈鸪允硜眍^頭是道,關(guān)于「茶經(jīng)」,除常飲的「龍井」外,「碧羅春」、「六安茶」、「太平猴魁」偶有嘗鮮,又對「苦丁茶」與「香片」一一品評(《吃茶》)。
在對日本文學(xué)的譯文中也往往是尋找美味佳肴。引《詩經(jīng)·小雅》中的「炮鱉膾鯉」即是日本的生魚片(刺身),宋元明的食物即是「割烹」(《魚》)。蘇東By Shen Gaogao坡《赤壁賦》中的「肴核既盡,杯盤狼藉」即是元明宴會的風(fēng)雅,「燒鵝之類是炙是肴,乾按酒和鮮果乃是核,兩者并稱就是肴核了」(《肴核》)。在《母親的味道》中懷念「卡耳庇斯」,是「初戀的味道」。《無名的先覺》是「中年的瘦漢子,正把插在義上的肉,在炭火上烤得滋滋作響?!箤τ凇镀詹枇侠怼穭t足足譯寫了九頁,將這明朝黃蘗宗傳過去的「素菜筵席」從民俗學(xué)的角度一道道考證,進(jìn)行了「素食沿革的談話」。
正如知堂寫道的,這些散文的背景色,是「烘著炭盆閑談,不像是什么原子力的時代,卻是古色蒼然的?!梗ā镀詹枇侠怼罚┧囊黄獪Y博沖淡,莊諧皆出的文字從筆端汩汩而出,令「苦雨齋」成了一處令人著迷的風(fēng)景。他的舒徐自在,信筆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離,但詳細(xì)讀讀,漫談之中處處閃耀著充滿哲理的智慧之光,也是他安詳豁達(dá)、湛然和靄的人生寫照。六十年代,這些文稿跨越香江,承載了知堂老人晚年的生活和思想,見證了多少近代文學(xué)史的風(fēng)云際會??!